梁文道：按照昨天所讲呢，所以我愿意这么说，我觉得《中国不高兴》是一本相当令人可惜的书。可惜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这几位作者，其实都是有想法、有观点的人。虽然这些想法、观点呢，我不一定赞成，我甚至很多时候是反对的，但是我觉得他起码也是一种，应该让大家听到的主张，应该被合理的拿出来讨论。

但是这本书制作的方法，跟它的编排，甚至写作，搞坏了这本书。使得我们在看这本书的时候，不容易掌握它的纲领。而且这个文章的内容也相当的飘忽，有时候是前后矛盾，有时候是几个作者彼此矛盾，有的时候是文不对题，写着写着就跑题；有的时候你看得出来，它明显不像是一个书面写出来，像是一个谈话的记录，非常非常的怪异。

但是如果我们静下心来慢慢看，还是能够看到里面有一些好玩的东西可以拿出来跟大家探讨一下。姑且比如说像这里面，我觉得好玩的地方在哪儿呢？第一就在于很多人认为这本书，其实是在鼓吹一种强烈极端的国家主义。那么这个国家主义就必然的是反对一切的政治改革，就认为我们中国什么都好，中国很牛。现在外国要强加什么他们的模式给我们，所以我们就不高兴了，我们要反击，我们中国就是好。

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其实是受了这个书名的误导。如果你仔细去看的话，你会发现，这里面的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比如说像黄纪苏，这其中一位作者。他就说到，关于普通老百姓，民主自由如今是非常切身的利益。有些官员本来不学无术，但胡作非为，不受法治规范，巨大的公权力为他们撒野犯混保驾护航。然后他这里面最后就说了，所以中国民主，他反驳有人这么讲，中国太特殊，民主不能急；二说天下压根没民主这回事；三说其实我们现在已经挺民主的了。

三个说法各自有一定道理，但三蛐蛐放一罐里，只能掐的一个不剩。你不是号称信仰社会主义吗？平等可是社会主义的题中之意，民主可是平等的题中之意啊。

所以你看，这里面他并不是像许多人所以为的，对中国政治现实，没有一点的批判，并不是大家以为的，就是不主张民主改革。所以可见我们过去那种简单的二元分化，就是凡事国族主义者，民族主义者，新左派，就都反对民主。那么凡是喜欢民主的人，都是崇洋媚外的，这样的说法，我觉得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是太站的住脚。

那么后面我们再看，王小东，他甚至还把矛头指向了左派和民族主义中的一些人。虽然大家都说，他是民族主义的领军人，很多人也都说，他是一个新左派的代表人物。可是他这么讲，左派和民族主义中的一些人，一方面对现实进行极为激烈的批评，把现实说的一无是处。另一方面，却有反对别人提出政治体制改革，对权力进行制衡等等主张，换言之，他是赞成这样一个做法的。

但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它真正观点上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当然我们都很清楚，就是它里面有一种很强的国家主义的情绪，认为这个国家要做一个强国，必须要有一个很牢靠的军事力量在后面。而且这种军事力量支撑起来的国家，有一种配合新型民族主义的主张。引用学者萧功秦的说法，萧功秦跟王小东也都是比较好的朋友，但是他都批评，他怎么讲呢？萧功秦就认为过去中国的民族主义，是那种反应性的民族主义，就是说你们来欺负我了，日本这些欧洲列强来对付我们了，我们有所反映，要复仇雪恨，要雪耻，要捍卫自己，于是民族主义出来。

但是现在这本书里面，有一种民族主义，他却是怎么样呢？他却是没有外敌，现在没有人想欺负我们。可是我们呢，还是必须为自己制造一个假想敌出来，这样子我们才能够保持自己的战斗意志。

我们来看看，像宋晓军先生，他这里边就说了。他说很多爱国的年轻人很着急，有些人在网上骂军人，有些腐败。反过来想想，他们的不高兴，也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不高兴。为什么呢？他这里面说，比如说他提到，他说在福建前线，看到当时解放军的士气还不错，那么他很欣赏他们的斗志。但是他说，他们内心很清楚，只有打仗，人们才会重视他们社会地位。但是时间不能太长了，太长了，耗下去人心散了，人才也会慢慢的流失。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表示我们不能够再等下去，必须要尽快去打一场仗呢？那么然后他后面说，也许一个国家的大目标，他一直提倡，这本书提倡，要有大目标，大目标是什么？他说这是在一种战斗危机中逐渐形成的，直白的说，是给逼出来的。虽然有一些人跟着西方叫嚷，中国威胁论，但是我们自己无论怎么样避免，至少怎么避免战争，截止战争，也是不能被忽略的因素。

那么呢，然后这后面呢，又提到了一些，我觉得也很刺激的观点，例如说在这里头呢，王小东就说，秦国的战斗意志，连续保持了几百年，太了不起了，所以最后由他来统一中国。当然统一之后，他的战斗意志就衰退了，很快就完了。换句话说，王小东就认为，像秦国这样子很好，严刑峻法，那么保持战斗意志。他后来为什么失败，是因为战斗意志衰亡了。

那么平常，以前我们学历史，比较像贾谊写过《秦论》，那是很有名的论断，对不对？为什么秦会灭亡呢，就是因为他太过严酷，而不是因为丧失了战斗意志。那么现在照王小东看来，这大概是秦还不够军事化，他如果再军事化一点，说不定就没问题了。

那么再回头看，宋晓军，他也说到，西方呢，清除障碍的方式是有先例的。而且在清除别人的时候，我们有些中国人还跟着欢呼，像比如说米洛舍维奇，萨达姆，无论说他专制也好，独裁也好，都无所谓，他的制度很完整，很有秩序，他有自己的一套。

那么是否就是说，任何一个国家，独裁也好，专制也好，军事独裁，法西斯也好，他只要有自己的一套，他都是不错的呢？那么其实这一切的说法，我觉得都可以用王小东先生的一段话来解释，他这么讲，他在谈到美国有名的生物学家，研究蚂蚁的Edward O.Wilson，《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这本书，这本书其实Edward O.Wilson到晚年自己都已经否定了。但是他说，一个物种，如果没有外界环境对他的压力，绝对会退化。比方说我们知道有很多穴居动物的眼睛是瞎的，他们的祖先原先地面生活是看得见。那为什么要瞎呢？很简单，是因为到了地底。所以他就认为人类社会，同样也是这样。

在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困扰中国知识分子百多年的粗俗版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又重新出现在这本书里面，就是认为中国要不断的进化，不断的自强，要不然就会被挨打，要不然就会落后，要不然就会被淘汰，那么现在没有人想打我们，怎么办？我们要假想有一个人，他会打我们的。我们要假想有一个目标，然后要培养自己好战的这种意志跟精神，随时预备不要被美国干掉我们的制度。那么这样的想法，难道不是一种很可怕的军事主义吗？

《开卷八分钟》凤凰卫视中文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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