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在早期的摄影史上面曾经出现过这么一种现象,我们今天看一例觉得非常的古怪,甚至非常诡异可怕,什么现象呢?就是以前摄影术刚刚发明那几十年里面曾经有一种现象,就是很多人会请摄影师去拍照自己刚刚死去的亲人,所以我们总会在那些照片里面看到一些死者他合上眼睛,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要帮死人拍照呢?因为当时的人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一个mojor moment,要把它记录下来,要让自己看到这个死者、自己的亲人最后的面容是什么模样。
那么今天有时候我们在摄影史书上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会觉得毛骨悚然非常可怕,但是我完全没办法想象,原来今天还有人要拍这样的照片,这就是我今天要介绍的这本书《死前活一次》。
《死前活一次》
作者是两位德国人,一个是德国《明镜》周刊的作者,叫做贝亚特·拉蔻塔,另外一位是摄影师华特·谢尔斯。他们两个人有这么一个合作计划,就是找了一家“临终医院”,到这个“临终医院”里面去干吗呢?就去探望那些临终病人,然后跟他们说我们想来为你拍照,拍他生前的模样,拍他日常在“临终医院”里面的生活状态,拍他说话,拍他吃饭,拍他喝水,然后他们的要求就是我们还希望在你死了之后,帮你的遗体,帮你的遗容拍一张照,然后我们做一个对照,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就是因为我们现代人常常看不见死者,看不见死亡,他们刻意要这么做,不是为了要让大家感觉可怕,不是为了要吓唬我们,而是希望我们重新正视一个人他怎么去平静而又有尊严的迈向死亡,迈向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希望把这个东西重新拿出来让我们大家都去注意他。
然后这两个人他们就在这个“临终医院”里面去拍这些人的时候,他这本书里面就是一个一个这些临终病人的故事,他借助这些故事拍摄他们之后,发现每一个人对死亡的态度都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住进“临终关怀医院”的人知道,他们不会得到延长生命的救助,没有人工呼吸,没有电击措施,没有成堆的机器,甚至没有医生的白长袍,医生跟护士在这里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好好的死去。
然后他就说到有一些人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都不一样,有的人会很愤怒,这是很自然的,一个将死的人他会觉得太多的事情他不能解释,怎么好端端的一个日常状态,突然之间陷入这样的情况呢?也有人是觉得自己快死,但是没想到过了自己心中的极限还没死就开始焦虑不安,他们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死,为什么我现在还不死呢?
然后这里面有一个人物,比如说像穆勒先生,他就说这个穆勒先生就是这样。他进医院的时候,他带的行李特别的简单,你从这个地方就看出细节了,有的人带进“临终医院”的行李很多,你就会感觉到他仍然觉得自己会活过来一样;有的人带的东西很简单,就表示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然后这个穆勒先生就是到了他觉得该死的日期的时候,他觉得我怎么还没死?他很不舒服。
另外有个根特太太,这个根特太太一向是个很乐观的人,年轻的时候非常美丽,到了50岁的时候身体仍然非常苗条。但是就在这个医院里面她本来天天跟人开玩笑,很舒服,可是到了最后那几天,她知道自己终于要不久人世的时候,她曾经几次想跟孙女谈谈自己的死,但是她的孙女心存恐惧的拒绝了,她们不敢跟她讲,慢慢的慢慢的她也越来越生气,她越来越难过,她越来越害怕死亡,她不想死。
到了除夕那一天,她就说我好想看看新年的烟花,我希望今天晚上我还活着,结果她果然挺下去。那么后来她的求生欲望越来越强,到了最后她拉着这个摄影师华特.谢尔斯,跟他说请你留在这里,拜托你我不想在你走开的时候死去。但是到了最后她看到这个摄影师的眼睛,她就明白了,她说摄影师先生,连你也不了解我,她失望的抽回自己的手,眼睛看向远方。
然后这个医院附近其实离市区不远,于是有的病人就在这个窗上面看着街上的行人,看着对面超级市场很多人买东西,很快乐。然后有这么一个病人他说的话我觉得特别震撼,他说你看对面的那些超级市场的顾客提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他有一个感觉,他觉得这些人好像觉得自己会永远活下去,这正正是我们日常的感觉,是不是?
我们平常工作、我们生活、我们说话、我们游戏,我们总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死,我们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就会像现在这个状态,一直这么活下去,但这怎么会是正常的呢?
比如说这里面有一个人,他们没想到在这个“临终医院”做这个艺术跟写作计划的时候,居然遇到自己认识的朋友,原来有一个朋友也住进了这个“临终医院”,大家一见面一开始是很高兴,他乡遇故知嘛。可是慢慢的又觉得怎么会这样,怎么你就快死,但还好那个人很乐观,他也是个搞创意的人,是个广告人,他听说了他们两个的这个计划之后,他又很兴奋,要把我拍好看一点,还跟他们玩,还跟他们闹。
但他的问题在哪儿?就是他的大脑生瘤,他开始失去记忆,他什么记忆都慢慢的不见了,甚至到了最后他每天都很愉快的跟人聊天,但是聊完之后就完全不记得这些内容,连他这对好朋友来拍照的这些好朋友,他也不记得他们,然后由于他失忆了,他就开始变得非常的愤怒,越来越孤独,越来越难受。
我想我在看这些照片的时候,觉得那么震撼,就是因为他们就像罗兰巴特所讲的刺点,就是那种孤独感,那种不知哪儿来的,你觉得这个人突然之间迈进了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神秘的领域,那种神秘,那种恐惧,那种幽寂,那种幽微会刺痛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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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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