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嶝的老人都这么说:国民党打大嶝,采取的是一种“犁田”战法,即他选你一个点,从海边打起,一炮一炮向里边延伸,打到岛那头,再一炮挨一炮往回打,整个炮战期间,不知道来来回回把大嶝梳篦了多少遍。全岛1400余间房屋几乎全都打烂了,村庄变成了一堆堆砖头瓦块;所有的大树小树都被猛烈的爆炸和弹片推了光头,树枝桠秃光光的没一点绿色;落弹太密,道路田埂已区分不清,一眼望出去,只有一片片鱼鳞状的弹坑,脚踩下去,土又暄又软,这倒好,种地瓜省得套牛耕田啦;每天一大早,沙滩是蓝的,大海是蓝的,轰轰隆隆打一天,到了傍晚,脸朝金门方向的海滩全叫火药硝烟染成灰黑色了,好像老天爷下了一场细煤粉,靠岸的海水也形成了一条宽十数米的黑带,连翻卷的浪花颜色都呈黑色。夜间大潮把沙滩冲刷干净,到了第二天傍晚又变黑变脏。如此循环往复,已成规律……
在极端严酷惨烈的战争状态里,双沪村的许丽柑、洪秀德、许含笑、许秀乖、许春香、郑换花、许炭花七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女,不情愿蹲在防炮洞里躲安全,她们商量着理应为正在流血流汗的解放军做些什么。谁都明白做些什么将以生命的抵押为代价,心里却又涌流着认为即便支付了生命也值得也光荣的冲动。虽然她们从未想过,当她们为投身于神圣正义的战争而感骄傲时,她们已经成为中国新女性骄傲的化身。
最初,往阵地上挑开水,给官兵们洗衣服。后来,扛炮弹,擦炮弹。再后来,学会了二、三、四、五、六炮手的动作,许丽柑、洪秀德甚至连一炮手的要领也掌握了几分。看着这群泼辣无畏的姑娘,看到她们整天围着火炮转,对大炮确实着了迷,炮群认真做了研究并报上级批准,正式成立大嶝民兵营女子炮兵班。那天,营长指着一门85加农炮郑重向她们宣布:炮是战士的第二生命,你们要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它使用它!姑娘们的反应先是片刻无言的沉默,然后是笑、跳、拍巴掌、欢呼,然后是把营长抛向了空中……
四天之后,女炮班打了组建后的第一次实战。
姑娘们开头有些紧张,本来已经熟练的动作都有点走形。炮长许丽柑把耳机里的“表尺184”听成了“784”,复述口令时被及时纠正;一炮手洪秀德装定表尺划分时不认识刻度了,急得手忙脚乱满头汗,明明装对了还大叫大嚷问:对不对呀?对不对呀?二炮手许含笑不知怎的了,连续扳了四、五下才将炮闩打开;三炮手许秀乖第一次装弹不到位,大喊了一声“妈呀”,猛一用力才二次将炮弹上了膛……阵地上其它炮位已经在打第二炮了,女炮班的第一发炮弹千呼万唤始出膛。
头回生,二回熟,待打到第七、第八发时,发射速度明显加快,协同也好多了。这时,敌人开始还炮,四周爆炸不断,工事里烟土飞落,耳朵里只有轰轰咣咣的巨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害怕”也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姑娘们后来回忆说:打仗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脑子里白刷刷一片,啥想法都没有,就剩下一个心思了,开炮!开炮!!
打到第18发,金门1发近弹在左前方爆炸,烟尘笼罩,炮管里落进了土石块,如不排除而继续发射,有炸膛的危险。但此时擦炮,人必须走出掩体,站在炮口处操作,身体完全暴露,危险陡然升高了若干倍。许含笑第一个抓起了擦炮棍,紧接着有两三双手来抢,副炮长洪秀德说:别争了,我去!返身冲了出去。
第19发炮弹终于顺利发射。
这一天,姑娘们共打了25发急速射,16发等速射,直到许丽柑的耳机里传来“结束战斗”的命令。
结束了?打哪了?打到没有?姑娘们掸一掸身上的烟尘,擦一把额头的汗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对对嵌在黑花脸上的白瞳仁睁得老大。是啊,在炮位不能直视目标,这头一仗到底打得咋样谁也不清楚,可千万千万别是打乱仗瞎放炮呀,不然,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臭男人又有得歪理屁话讲了。
忐忑的她们,好像一群已经完成了动作正等待裁判宣布成绩的运动员。
成绩报来了:5号炮位(女炮班)发射的炮弹基本上覆盖了瞄准的3个目标区,起码有2发直接命中了敌人的一个物资仓库,该目标大火熊熊,并伴有不规则的爆炸。
姑娘们高兴地搂在一起,又捶又打,又叫又跳,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不知谁一声倡议:咱们到海滩上去看吧!她们就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往沙滩跑去。在那儿,可以看到从北太武一处山坳坳里高高窜升出来的烟火。把细沙扬上天空,把卵石抛向大海,追逐低空掠过的白鸥,踩踏急急涌来的潮浪,她们度过了一生中比新婚之夜还要激动还要快乐的时刻。
对岸,那一簇由她们亲手点燃的圣火,整整燃烧了两个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