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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吉利以为,拼命劳动改造可以回上海,可以和妻子破镜重圆。可是,消息传来,妻子带女儿改嫁了。
上海市白茅岭监狱建于1956年3月,最初为上海游民残老、流浪儿孤儿的教养外移基地,距上海270多公里,占地40.6平方公里,俗称白茅岭农场。
一切发生得太快,如脚底突然裂开一条峡谷,余吉利只见自己飞速往下陨落,又像是落在一张大网中无法挣脱。问起来,他如同回到当年,摇着头连连说:“我脑子乱极了乱极了,我只想逃跑。”就在一片混乱思维中,余吉利以最后一点理智和勇气,断然作出一个决定。他提出离婚。他知道,去了白茅岭,是终生的罪犯烙印,妻子孩子都会受株连。
他的相册里,我发现一张全家福。那是他一生最幸福时光的纪念。泛黄照片上,憨厚的年轻拳王和妻子靠在一起,妻子是那种健康而阳光般灿烂的美好,他们各抱一个女儿,两个孩子相差两岁,只一点点大,正在最可爱的年龄。我无意中翻过照片,后面是拳击手用蓝色钢笔拙拙书写的几行心情:“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可是,好朋友啊,可知道我忧心忡忡?65.3.16.灯下”。余吉利不善表达,尤不善文字。而那是在白茅岭的灯下。我突然觉得越不过去,我不可能越过这张照片后面的故事,听凭它被人忘记。
余吉利告诉我,他还是本能地怀一丝侥幸,企盼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撑:也许,拼命劳动改造可以回上海,也许,大环境改善后,可以和妻子破镜重圆,也许,能重新回家拥抱女儿,也许,发生的事情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可是,消息传来,妻子带女儿改嫁了。三年劳教期满,他必须留场,没有刑满回家的限期。
最初三年,余吉利在分流五队,三年后转到分流四队。就在那里他遇到李梧龄。他们一武一文,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气质上却似乎又有某种相通。这种精神上的缘分,使李梧龄在回忆录里提到了余吉利。我重新找出那本回忆录,翻到那一页,惊讶地发现,李梧龄随手几笔,却无意中记下了余吉利内心的一点隐秘:余吉利当年想去香港,原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充裕的食物。
退伍离开专业队,余吉利还是迷在拳击里。1958年全国20城市拳击锦标赛,余吉利和上海市业余队队友一起获团体第一名。单项比赛中,余吉利获轻中量级第三名。这一次,36岁老将周士彬获次中量级冠军。余吉利似乎不愿对我提起这场比赛。虽胜败乃兵家常事,可28岁的余吉利打了个第三名一定很懊丧,可以想象,他如何憋着劲想着下一次,想着一定要夺回冠军来。可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没有下一次了!
1958年,中国迎来大跃进的年代,不仅是工农业刮着浮夸风,教育体育无不拖入其中。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1958年黑龙江省宣称每个县要办一所大学,要求上海派出教授支援,上海的大学也顺势把一批政治不可靠的教授清扫出去。
接着就是浮夸风带来的大饥荒,农村县城普遍陷于恐慌,自然再不提“办大学放卫星”的跃进幻想,被扫出去的教授们也就默默被人遗忘。没想到,这两极震荡,居然也冲击了拳击运动。
1958年体育运动大跃进,各省市摩拳擦掌,要在1959年第一届全运会上“放卫星”,拳击界亦不例外,突发高烧盲目发展。上海各校,不管是否有专业教练指导,纷纷成立拳击队,出现不少不该发生的伤害。上海机床厂一名青年工人,比赛中被击伤头部又缺乏恰当护理,不治死亡。一时伤亡频报,国家体委仓促宣布,第一届全运会拳击项目取消。上海随即停止所有拳击训练。自此整整20年,拳击运动整个从中国消失。
余吉利和朋友们兴许还没有回过味来,他们经历了一个轮回。运动本是民间意趣、个人本能,是自己锻炼、自己组织比赛的民间活动。全部收归官办,取舍的决定也就归了官家,不再是你想玩就可以玩的了。余吉利苦苦等候过恢复拳击运动的消息。可五年过去,1963年,他已经33岁,拳王生活在一个没有拳击运动的国度,他度日如年。恰在此时,朋友们议论起迁徙香港的可能,对1963年的余吉利来说,不仅是改善家庭生活的一种可能,更是拳王运动生命的最后一线生机。
在绝望的白茅岭,已经失去一切的余吉利,曾向难友李梧龄道出了自己的痛心故事和有过的世界拳王之梦。
今天,眼前77岁的余吉利不肯再提起这一层。一颗拳王的心已被他埋到深处。中国有过几个拳王?他还有什么必要解释自己当年的理想和对事业的渴望?
作者:
李林
编辑:
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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