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城市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当我们讲到先锋城市创意产业道路的时候,我们忽略了一个社会面向的问题。所有城市,当它靠创意经济来带动城市发展的时候,往往会加剧社会贫富悬殊贫富差距。靠创意产业赚钱的会赚大钱,然后会带来城市的二元化分化。30多年前,圣地亚哥曾经被认为是很前卫的城市,有很多很开放和有前途的公司都聚集在那边。当年詹姆逊也在圣地亚哥,那里一度是思想文化重镇。但后来地皮炒贵了,结果圣地亚哥就衰落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教训。同时这还牵扯一个问题:这个城市是谁的城市?最经典的案例是纽约SOHO,本来那里是自由艺术家的聚集地,可是很快名牌店进来以后,艺术家们被赶跑了,撤退到布鲁克林去了。这样的现象放在中国来讲更严重了。城市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单位,今年以前住在农村的人比住在城市的人还多,但接下来是城市的居住人口比农村里面的人多,出现了一个in between city,就是县城的概念。我们一大堆县和镇开始变得有城市的感觉,人口聚集得很密集,但是整个社会组织管理形态还是农村,成为中间地带。这样的中间地带非常多,包围着像深圳、广州这样传统的大城市,于是才有城中村的出现。当我们大讲先锋文化的时候,这个城市的边界不是关闭的,而是不断有人涌进来,他们停留的速度和时间有多久?加上阶级差异、社会贫富悬殊等问题,对我们创建先锋文化有什么挑战?怎么应对?这中间有没有关系?这个问题我自己没有答案,我觉得这是大家值得关心的问题。
先锋对话个人的先锋实践从初三开始先锋·城市论坛:今天你是作为学者出现在论坛,但其实你曾经是先锋的参与者,你自己的先锋实践是什么样的?比如你曾经做过戏剧,你认为当时你最牛、最前卫的作品是什么样的?
梁文道:我的实验戏剧的创作是从中学开始。当时我在台湾,念初三,而台湾的小剧场运动刚刚开始。当时我们都是受到香港团体“进念二十面体”的影响,那是两岸三地最早的一个实验剧团,是由从美国留学回港的荣念曾带领林奕华等人创建,很多人都受过这个剧团的影响。他们吸引了一大批文艺青年,后来都成为香港流行文化界的中坚力量,比如欧阳应霁、黄伟文以及达明一派的黄耀明等。高三的时候我开始参加校外的演出,当时我已经在写很多乐评、剧评,我参与的剧团是叫“沙砖上”,黄秋生、张达明都是其中成员。那个剧团大多是比我大十多岁的人。
记者:你在其中的角色是什么?以小辈的身份另辟蹊径搞理论?
梁文道:他们都叫我“小怪胎”,因为我最喜欢谈理论。他们奇怪,怎么会有一个高三学生老是讲后现代、讲实验剧场、什么简约剧场。我当时是“戏剧顾问”的角色,给演员讲戏,也导演,也有演出,做过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的东西。我那时候还策划过一个假的展览,我召开了新闻发布会,给媒体介绍我的展览,给他们发了新闻通稿,但其实这个展览根本不存在。
记者:被骂了吧?
梁文道:当然有人骂。
记者:所以你在当时所做的先锋艺术,是以寻求实验、刺激为要义的。
梁文道:对,年轻的时候,认为先锋艺术是要大胆刺激、颠覆的东西,首先是要对体制的东西采取批判的态度。比如我当时批判选美怎么样去物化女性,混进香港小姐现场发传单反对选美。这都是很亢奋的东西。另一方面,我又很想做一些没人知道的东西,因为先锋艺术本来其实应该是社会边缘的东西。
记者:这种隐秘的先锋带给你的心理体验是什么?
梁文道:更爽。但念大学之后我的理念就不一样了。我发现任何反叛的先锋艺术,长此以往,最终都会被体制吞没。那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认为艺术要找别的道路,开始反省和批判审美现代性的问题。它的重点是怎么样让艺术更纯粹、更脱离社会和其它牵挂,让艺术没功能。当社会讲求功能的时候,艺术更要强调无功能来反叛。艺术可以找回其社会功能,但这个功能不一定是服务当权者,而是能否为那些没有声音的弱势群体服务?所以追求先锋性不如找回其与社会功能的关联更重要。对我来讲,这就是我后来为什么做社会运动,比如女性主义运动、同性恋运动等的原因。
记者:听起来是在讲先锋艺术的社会功能。这联想到论坛上毛少莹所讲的以先锋为城市营销手段、为城市包装的概念。如果先锋中锋化,最大价值化了,是不是违背了你所说的先锋的初衷?而且你提到先锋如此被瞩目,是件很荒谬的事情。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梁文道: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强调创意先锋,一个地方先锋艺术越蓬勃,创意文化产业也就越蓬勃,同时,先锋艺术的反思会带动社会整体的反思。这是很好的事。比如伦敦,它是先锋艺术最蓬勃的地方,也是创意经济最蓬勃的地方,但那里的先锋艺术家也是最有批判性的。英国的知识分子批判性很强,比如“9·11”之后,英语世界全面右倾,但英国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比美国要强大,同时他们在文化经济上的产品一点不逊于美国。iPod的设计者是英国人。但是,先锋不是换一件衣服那么简单。先锋艺术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东西。所以我会提出先锋会考验政府宽容度的问题。当你提出先锋的时候,其实先锋就是政府怎么样改革的试金石,它是在触碰政府的弹性。
记者:这次论坛另一个争论焦点是关于深圳的记忆的问题,你认为深圳的先锋走向和深圳的记忆有什么关系?记忆是先锋的动力,还是先锋的包袱?
梁文道: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欧洲艺术人很喜欢去美国,他们喜欢那里没有任何包袱。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有一批法国思想家如福柯、布什亚、李欧塔和德里达也喜欢上了美国,尤其加州,喜欢那种完全没包袱的感觉。但我们要明白没有一个地方能完全摆脱历史和记忆。当社会要讲凝聚力的时候,就难以摆脱历史。而且美国人对历史尊重的敏感度非常高,有很多纪念碑和历史古迹。历史和先锋的关系可以有,也可以没有。美国的传统就是创新,它的传统本身就有先锋精神,所以,这个时候你关注历史,是有帮助的。而且你可以虚构传统,只要有助于创造。
记者:但深圳挖的是若干年前的一个器皿。
梁文道:深圳的历史和新石器无关。那时候的文化没有传到现在。但这些是可以用的东西。比如纽约兴起考古游,是在利用历史感创造商业机会,而且,这些素材能帮艺术家创造灵感。只有当历史只有一种诠释方式的时候,这才是问题。深圳的改革开放历史那么长,是不是只有一种版本?有没有更多声音?那些为建筑死伤的工人要不要纪念?要不要有一个工伤死亡纪念碑?
记者:在这次论坛评选出的先锋城市榜上,离得最近的两个城市就是香港和深圳。我们平常谈得多的是深港经济的一体,但作为两个先锋城市,是否可能会找到更多结合点?比如更深层面的以先锋精神为粘合点的合作?
梁文道: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香港在文化上一直有孤岛的状态,香港的文化人在孤立地做事情,但是没有影响香港人,而是影响了别人。比如香港其实最早翻译、引进了荒谬戏剧,“装置艺术”这个词的翻译最早出现在香港,香港也是最早做地下电影的,比如贾樟柯的摄影师余力为,最早是在香港拍独立电影的,吴宇森最早也是拍实验短片。香港艺术人的问题在于他们和社会关联少。比如李劲松,他在香港是不受重视的,但是他把实验音乐思潮引进到台湾。香港政府对先锋艺术家是采取不驱赶也不鼓励的政策,而且香港的媒体从来不会关注先锋艺术,相比之下,深圳对先锋艺术的重视要来得多。当然香港也有优势,它的优势在于它的国际化,但这种优势也在逐步丧失。
记者:北京、上海都在国际化的进程中了。
梁文道:对。所以我想将来可能要发挥香港、深圳、广州整个珠三角的优势,树立“南方观念”。当然这其实不是新潮的概念,而是复古的概念,因为在1949年以前,广东人会有“省港澳”的说法,“省”就是指广州,这三个城市之间的互动非常密切。而且当时还有“南洋”概念,你在王家卫等人的片子里都可以看到,主角经常有一个南洋的、比如马来西亚的亲戚。而且岭南文化不是封闭的,是海洋文化。所以,岭南文化可以重振起来,随着中国的地位逐渐确立,我们可以去思考怎么样和马来西亚这样的国家恢复联系。马来西亚有很先锋的作家,我看过他们的中文小说,对中文来讲是很颠覆的。以中国来讲,大家都关注北京,但是这么大的国家是可以有城市带的,每个城市带的性格可以不一样。比如美国嬉皮文化的重镇在旧金山,后现代的重镇是在洛杉矶,有后殖民色彩的地方是迈阿密。所以,如果北京是中国的纽约,深圳、大理这样的城市可以走旧金山之类的路线,去界定不同的文化身份。北京是帝都,这是它最大的优势,但也是它最大的包袱。
记者:我们还看到你把物质生活书吧列在深圳十大先锋文化标签里,你认为它的先锋性在哪里?
梁文道:每个城市都要有落脚点,让往来这个城市的文化人聚集。虽是那么小的地方,但是可以让不同领域和地方的人会面。
记者:以这次论坛为起点,我们的计划是想在明年做一个类似先锋艺术节的活动,制造一个先锋艺术的现场,比如做先锋戏剧的演出、先锋音乐的表演等等。作为我们这次论坛的学术主持,你认为这个方案是否可行?
梁文道:“先锋”这个词总是会被人怀疑,自命名为先锋的时候,很快就会被唾弃或者调侃。所以,与其叫先锋艺术节,不如找一个先锋的题目为主项来做艺术节。比如,城中村艺术节、性产业艺术节、二奶艺术节、民工艺术节等等。题目本身是大胆的、先锋的、有冲击的,但不去讲“先锋”这个词。因为当你号称先锋的时候,通常就成为了回顾。当年纽约MOMA办现代主义大展就等于宣告了它的终结。先锋是不断地探索和实验,但先锋艺术节却是回顾,二者有矛盾的。(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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