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这是父亲儿时最常拿来教训我们的话。原因是家中女孩多,一群女子在家中,就不甚“规矩”了。夏天,台北天气热,姊妹们常是一件长衫套头穿下后,就别无“长物”,我们轻松自若地在家中走来走去,倒是保守的父亲,坐立难安,看着“衣冠不全”的女儿们直呼:“没有规矩!没有规矩!”
夏天到我家拜访,只要父亲在,应声开门的一定是他,因为门铃一响,但见家中一群女子往房里逃窜,穿外裤,披外套,整装去也,只有永远穿戴整齐的父亲可
以立即见客。
原本对父亲的“大惊小怪”并不在意,因为从小如此。一直到我长大,和初中老师聊天时,才知道我儿时,父亲受了多大委曲。初中老师家中几乎都是男孩,他抱怨,新嫂子入门后,在家中极不自由,因为一向在家中袒胸露背惯了的兄弟们,即使天气再热,都不能再“袒程相见”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当家中姊妹个个贪图舒服,不肯穿着整齐时,父亲为什么永远衣冠端正。
9月,回了趟台北,少见地看到父亲赤膊着臂膀,他直呼:“热!”我则哈哈大笑,忍耐了50年,他终于“自由”了。随着小妹出嫁,我远住香港,家中又出现“男女平等”机会。白天,四姊的一双儿女是家中访客,父亲负责带小外甥,母亲陪外甥女,彼此“势均力敌”。已退休在家的父亲,对小外甥只愿腻着他,感觉颇为得意。小外甥不肯上幼稚园,父亲就拿分报纸,陪他到学校,“伴公子念书”,午睡时间到了,小外甥嚷嚷,要公公陪着睡。父亲也就名正言顺地告诉母亲:“我睡午觉去了!”看来,父亲终于一偿带带小男孩的心愿。
总觉得父亲是越老越豁达,越老越可爱,过去来家中做客的朋友,见到父亲,第一印象,总被父亲粗眉大眼。
似乎不苟言笑的外貌给震住,毕恭毕敬地听父亲训话后,再转头偷偷问我们:“你爸爸是不是说……”哈,原来父亲的浙江国语,不是人人听得懂的,再加上父亲的威严,使初访者更加紧张。
但对我来说,长期受父亲口音熏陶,使我现在闯荡大江南北,什么江西、湖北、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基本难不倒我。
至于父亲在工作中严谨、古板,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个性,则在我们这群没大没小的孩子们捣蛋下被破坏无遗。
“小莉,洗澡了,八点档连续剧要开演了!”
“爸爸,洗快点,已经唱主题曲了!”
说这段话时,我已上小学,但每晚,仍坚持“要爸爸帮我洗澡!”父亲既骄做(因为我不找母亲,要找他)又要表现庄重地说:“羞羞羞!这么大了,还要爸爸洗澡!”童言无忌地我手舞足蹈着回答:“我以后出嫁了,还要你帮我洗澡呢!”父亲听后狂笑,心中却为这分父女感情欣慰不已。
随着女儿们长大,和家中环境好转,父亲脸上刚毅的线条,逐渐软化,幽默感也不时流露。
进入青春期,姊妹们各个说要减肥,只肯吃菜,拒绝吃饭,这对早年当兵,习惯每餐必须吃到米饭才算吃饱的父亲,简直是“大不赦”的罪过。
看着我们刚添上米饭,就“几可见底”的饭碗,他会解嘲他说:“哎呀!你们吃这么‘多呀!’我都要养不起你们了!”
吴家有女初长成后,父亲的担忧更多。虽然不是灰姑娘的故事,每过午夜12点,钟声响起前得赶回家,否则一切会变回原形,但是聪明的父亲,使用苦肉计,每晚10点半过后,就在家门口等人,明着说是怕楼梯间太暗,单身女孩上楼危险,真正的目的,当然是希望女儿早回家,也要看看有没有人送女儿回家,又是谁送回家。于是晚上到了一定的时间,吴家门口,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朋友送我回家的车刚停妥,就看见家门前已停了一辆车,四姊刚到家,后方又有一部车驶近,想来是妹妹回来了。
这个苦肉计,会一直用到父亲放心把女儿们交到另一名男士手中为止。
父亲,和浙江老家,对儿时的我来说都充满神话色彩。
父亲是家中长子,很早要负担家务,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在家乡教书的故事……孝顺的他,如何拉着已出家做尼姑的姑婆的手,送她最后一程,再勇敢地通知其他亲人——姑婆去世的消息。
长大后,有时友人会客气他说:“喔!你是浙江人,难怪,浙江出美女!”我总把这些话归功于父亲。
因为年轻时就离开家乡,在外闯荡,父亲除了练就了好体魄外,还有许多“土法”治疗术。“爸爸,我长针眼!(眼睑上因感染发炎形成一粒小肿脓)”我说。
父亲二话不说,拿起条红线:“来!我帮你治!”父亲会煞有其事地先检查一下,是哪一只眼发炎,如果是右眼,就在左手食指上绑上红线,一面绑,一面做出将眼中小肿脓摘下来的动作,嘴里一面念念有词,大意是“把针眼摘下来,绑在红绳中,打个死结,结死它”,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屏住呼吸,深伯打扰父亲施展魔法。不知,是否真的有效,总之,两三天后,针眼也的确消失了。
父亲还是“口水治疗法”的忠实信奉者。“爸爸,我被蚊子咬!”妹妹哭着说。
父亲立刻用唾液涂在被叮咬处,妹妹也慢慢不再因为咬得发痒而乱抓伤口。
但是,等我们长大了,开始信仰科学疗法,就不再找父亲“土法炼钢”了,因为嫌唾液不卫生,对“红线疗法”也找不出理论依据。
直到有一次,我在香港,因长期戴隐形眼镜,眼睛又发炎,长起了“针眼”,曾下乡做过“行脚大夫”的北京同事,热心他说:“我试试在你的手指上帮你绑绑线吧!”
多么熟悉的一段话,时光仿佛倒转至几时,我哭丧着脸,要父亲对我的“针眼”施咒语的日子。我惊讶地反问:“真的有效吗?”
同事一本正经他说:“这是‘本草纲目’上记载的,叫‘指经扬目’,就是手指上的这些筋穴可以清眼扬目,所以要绑得稍为紧些,刺激到这些经穴。”
我的天呀,儿时对父亲的崇仰之心,又重抬了回来,虽然不一定要有红线,不一定要念咒语,但它真的是有凭有据,只是流传下来,父亲可能也不知道它真正的原理,倒是,自己添加用来哄小孩的“魔咒”,成为我儿时的“吴氏童活”。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心疼父亲,不只因为我不论长相,个性都像他,更因为我不能弥补他在台湾没有儿子的遗憾。父亲有段时间喜欢集邮,我刚好在台湾跑新闻时,和台湾邮政总局熟捻,每逢新邮票发行,我总有好几套纪念品,什么大全张、小全张、首日封,一应俱全,不懂得整理邮票的我,一股脑全移交给父亲,他也乐得为自己的集邮品添新货。
一次我回台湾休假,父女俩促膝聊天,他搬出过去的集邮品,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这是十二生肖纪念邮票!”“那是你带回来的环保邮票……”合起集邮本,他说:“将来这些都留给你孩子,我先帮你保管!”
我想,我是家中,少数会耐心听他谈谈浙江老家,聊聊年轻时往事的人,虽然个性像男孩,也会和他辩论天下大事,但我终究不是男孩,永远无法和他有属于男人的Menstalk。
倒是,长大后,父亲从来没有对女儿成群抱怨过,因为5个女儿嫁人后,他已有“两个半”儿子,等到我也“归”出阁时,他会有3个儿子,和完整的6个女儿。
摘自《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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