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谈《繁花》改编电影：给王家卫拍当然会更加放心

《繁花》横空出世 三十载蛰伏期终一鸣惊人

解说：甫一刊登即获强烈反响的小说《繁花》，被称为上海的文学博物馆，文学评论界将之视作2012年出现的奇书，在作者的手绘插图之外，很多读者对这本书的第一感受都是惊喜，这部以大量人物对话，与繁密故事情节为主的长篇小说，将三个家庭背景截然不同的上海少年人，从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到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的沪上生活交织在一起，小说使用的是上海普通话，具有浓郁的海派风情，但也能让北方人看得懂，而1952年生于上海的金宇澄，无疑是这座沪上文学博物馆的不二创作人。

除了十六岁到二十四岁之间的八年，在东北度过了漫长的知青岁月外，上海的城市变化史，他几乎从未缺席，但让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是，自1988年起，在《上海文学》杂志社安静编辑了二十多年文字的他，却在快退休时，在网上以独上阁楼的网名，用沪语写故事出了名。

陈鲁豫：我是当时，我买《繁花》这本书，我忘了是在哪，在机场还是在哪个书店，我看了一个开头，我就特激动，因为我是在上海出生的，然后小时候那个生活环境，包括生活当中我很多表哥、表姐，当时见过的一些人，好像在书中，有一些那个时候的影子，就觉得特别的，特亲切，因为你的那个年纪跟我身边，当时我的表哥、表姐们差不多，我家有一个姐姐，我记得也是去什么，上山下乡，插队什么的，她去的是安徽。

金宇澄：《繁花》是在网络上我自己写着玩的，如果说我是一本正经，我在从事这个工作，我写不出来，我是在网络上，我也没指望它发表的，因为冠的也不是我的名字，你就会觉得很高兴，很自由，是在这种状态下，等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认为它是小说，我已经完全投入了，所以刚才我们谈的这个问题，你如果是真的在书斋里面，这么写的话，我是不行的。

陈鲁豫：可是很奇怪，你写一段上海的生活，因为上海有差不多八年的时间，你是缺席上海的生活的。

金宇澄：但是有时候也回来，有时候也回来探亲，有时候在上海待半年回去，还有我是故意的不流露我过去有，因为我原先写过一些北方农村的生活，我这一回有意我要表示我在场，试试看行不行，结果看下来还可以，像是我没缺席一样，我一直在上海。

陈鲁豫：是因为你偶尔回来就能够了解，还是？

金宇澄：因为还有的问题是，因为我那边上海人特别多，有时候我在东北的话，他们上海回来，也会讲给我听很多事情，那么还有一个是因为我，本来说我生活在上海某一个地区，但是我到了东北以后，一大堆上海人过来，等到我回上海的话，我就会跑到闸北区去玩，杨浦区去玩，认识很多别的地区的人，那么他们回来，也会告诉我一些事情，那写一个小说那是足够了，这一块你要掩饰自己不在，太方便了这个。

陈鲁豫：你写的每一个人物，差不多的类型，你在生活当中，你自己都曾经接触过？

金宇澄：是因为这个小说前一阵也是有人问我，我忘记跟谁回答，我也是偶然想起来，实际这个小说最早的打动我的是有一年，在写之前有一年，我经过这个延安路，延安路的一个十字路口有个人行天桥，人行天桥底下有一个女人在摆摊，这个女的大概已经六十岁了，摆摊我经过她，我仔细一看这个女的，我就吓一跳，我就想起来这个人，在七十年代初的时候，她是静安寺一带最有名的大美女，当时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追她。

陈鲁豫：你说是小的时候你碰到吗？

金宇澄：对，我想起来，我是在2010年的时候，我就看见她在摆摊卖那个小孩的袜子、鞋子，她不知道我是谁。

陈鲁豫：你怎么能肯定是她？

金宇澄：肯定是她，我就能看出她的样子，我就想起来，因为她在当时在静安寺很有名，静安寺这一带很有名的一个大美女。

陈鲁豫：她当时漂亮到什么程度，相当于现在的谁，相当于现在的范冰冰。

金宇澄：想象当中。

陈鲁豫：或者是？

金宇澄：不是像这一类型，就是说是，不像现在是通过媒体，大家来宣传，那个时候是等于经常，你在马路上会看见她，或者在别人的传闻中会听到她。

陈鲁豫：她当时什么打扮？

金宇澄：就是，当时这个打扮，如果当时拍成一个照片，现在看，肯定觉得很难看，这个都是和人的想象中，比如我们现在看过去六七十年代照片，会觉得怎么这个样子，和我们脑中想的不一样，所以我非常感慨，我觉得这么漂亮一个女孩子，到老了会这么潦倒，这是一个宿命，这一代人，这样的人特别多，不像之后几代人里面，可能这种反差会少，那么还有是，因为我自己十六岁我坐上火车，就认识很多这些人，完了这些男男女女，过了七八年之后，他们进工厂，他们干嘛，所以我有这么一个社会关系在，不像你们不可能和什么小学同学还有来往，对吧，你最起码和大学生，跟高中生有几个特别好的，特别优秀的，那我就是这伙人，永远和他们有联络，他们都过得不如意，那么他们会告诉我很多这方面的事情，如果没有这条线的话，可能我就不会写出像这个小说里面这些底层的这些事情，那些你想象不到的那些事情。

鲁豫说：

我当时买《繁花》那本书的时候，我当时站在那我就翻了一下，吸引我的就是文字，我就觉得，就是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不知道文字可以这样写的，我不知道中文可以这样写的，然后他这本书其实阅读门槛还挺高的，不光是语言文字，既是中文，但是又很特别的中文，有一点上海的那种东西在，还不仅仅是这个有门槛，他里面有很多的人物，我是个阅读特别快的一个人，但他这本书，我要翻来复去的要看，特别是如果你不能够一气看完的话，比如你今天看了一部分，明天再看，有一些人物，你也会有一些忘，或者你需要再稍微复习一下的，所以这本书是我翻来复去看了还挺多遍的。

金宇澄：那么还有一个就是，我觉得小说实际到了现今这个时代，它应该有一些改变，所以《繁花》里面是没有内心活动，因为我自个看稿子，我就觉得人物，比如说有一本小说里边写张三心里怎么想，李四心里怎么想，我就不相信。

陈鲁豫：完全同意。

金宇澄：《繁花》像一个超市应自己选择所需

金宇澄：我就特不爱看这些，而在过去十八世纪的英国或者法国，过去我们小说的源泉，那个时代的人是没有信息量的，那个时代的读者和现在读者是千差万别，那个时代的人就在火炉面前，安安心心地可以看一天，他们实在没有，也没电视，也没广播，所以小说是这么过来，但是这个过来到现在为止，你再说这些，你说还有人愿意相信吗？我自个就不相信，所以我写的小说里面，没有人的内心活动，这是一个。还有一点是什么知道吗？就是说我认为小说的，我们传统的小说，是对读者是有误解的，就是说它掌握了那么多人的内心活动，而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说是你最亲密的朋友，你都不知道他的内心，那么你写这个小说，不是在误导别人吗？你就觉得好像人和人的了解程度，可以到这么深的地步，实际现实中呢？一个都没有，对不对，所以你只要把人们的谈话，把人们的态度写出来就够了，我觉得这个才是最现实主义，你现实主义现实到，除非你说第一人称我，我自己怎么样，你就光写你自个，你可以，对不对，更何况种种的，过去习以为常的这些解说，小说里面这些发挥，这些我举的例子，就等于说我们跑到一个服装店，你进去以后，里边一个大妈立刻拉着你说，我们这里的衣服怎么好，你立刻跑掉了，对不对，我们现在就爱去那种，跑到店里没有人，没有人管你的，你自个看的，为什么现在会有超市？所以《繁花》就是我认为，就是像一个超市一样，你进去，你愿意看看什么，你随便看看，你不能让一个人来给你推荐。

陈鲁豫：你不能强加于我。

金宇澄：强加于你，解释推荐他对世界的理解，老缠着你不放，你肯定跑掉了，你愿意吗？我就说上海很小的小店会是跑进去拉住你跟你介绍。

陈鲁豫：你刚才讲这个，我心里想，特别像我们上中学语文课，老师带着我们分析一篇课文，分析那个透彻到我现在想想，作者都想象不到，他有那么多的想法。

金宇澄：太可怕了，这个都是不尊重人，实际这种太根深蒂固的这种习惯，实际是，对人的自由思维是有影响的。

陈鲁豫：那你接下来会。

金宇澄：接下来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陈鲁豫：你现在是处于作家每个人可能工作方式不一样，有的人会有一个挺漫长的一个脑海当中，思考的一个过程，然后会随时记一点笔记，就跟一个画家他先写生，然后慢慢再找感觉，你一般是什么样的一种工作状态？

金宇澄：我是没有感觉，你想我这个《繁花》，也是在无意当中写的，我就是如果抓住一个什么题材，我就把它好好写一写，但是没有计划，没有计划就是说，我要看是不是会突然出现一个什么，能够引起我兴趣的，如果实在不行，我也不写了，因为写作的人太多了。

陈鲁豫：这就属于叫傲娇。

金宇澄：不是傲娇，我真的是觉得不是那么容易的。

稍后播出

王家卫导演说，说老金，你挺亏的，你换一个人，像你这种题材，他说人家可以写好几本书了，你一本书，就全把它写掉了。

陈鲁豫：这本书让王家卫来拍，你放心是吧？

金宇澄：我也没有放心，给别人拍也是拍，那么给王家卫拍，当然会更加放心一些。

解说：鲁豫有约金宇澄，精彩稍后继续。

《繁花》被誉为史上最好的上海小说之一，而获得《繁花》电影改编权的导演王家卫，目前正在筹拍这部电影，巧合的是，《繁花》的开篇，金宇澄也是借王家卫电影《阿飞正传》的结尾来展开叙事，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

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上海的风韵在金宇澄的笔下漾开，这座城市里，林林总总的味道和声响，曾在少年金宇澄的脑子里，沉淀发酵，最后变成了小说，又借由文字和图画，参与到无数读者对上海味道的重构中去。

陈鲁豫：那比如说在这做编辑做了，我想从哪年。

金宇澄：我从1988年开始在这里。

陈鲁豫：将近三十年，但人是这样的，一开始还想写，后来因为不断做编辑，慢慢越来越挑剔，越来越挑剔，不写了，就做编辑，有那种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的感觉吗？还是？

金宇澄：也没有，因为编辑也必须是有人做，因为这个很清楚，你写不出来，或者你没有写的欲望了，我做编辑，我非常了解这些作家，我怎么不可以，我也觉得挺好，所以到后来写出这本书，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就是说苏醒了那种感觉，有一点上说，就是好像上帝对我也很好，到了最后的时候，我这么多年不写，实际也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有时候想想，王家卫导演说，说老金您挺亏的，换一个人，像你这种题材，他说人家可以写好几本书了，你一本书，就全把它写掉了，但是这个倒是，我认为应该是这样，我觉得应该是，你找到一个目标你要写的，要尽全力你要把它写好，根本不会去考虑它是做电影，或者把它做成什么，所以我比较反对那种数量产生质量这么一个话，每个人的条件都不同，你如果说《繁花》，如果说是按照他说的这种方式，我把它写成五本书，那就没味道了。

陈鲁豫：这本书让王家卫来拍，你放心是吧？

金宇澄：我也没有放心。

陈鲁豫：反正版权已经给他了。

金宇澄：我因为这个事情电影之后，这个就是电影了，它和小说的关系不大了，怎么可能。

陈鲁豫：你很想得开，这是你的孩子。

金宇澄：这个就是因为，你给别人拍也是拍，那么给王家卫拍，当然会更加放心一些，但是实行难度也蛮大的，因为它里面内容太多。

陈鲁豫：而且人物太多，他肯定要割掉很多。

金宇澄：对。

陈鲁豫：但问题是这部小说，它好就好在它的枝枝节节，枝枝杈杈特别多，如果为了你的电影，讲述整体的规整方便。

金宇澄：是。

陈鲁豫：要砍掉很多的话，质感又不对了。

金宇澄：所以最好还是电视剧，如果做电视剧的话，大概会好一点。

陈鲁豫：电视剧不可能那么精致。

金宇澄：对，电视剧又怕这一些。

陈鲁豫：但也很巧，因为你开始一上来写的就是《阿飞正传》那一段，然后最后王家卫来。

金宇澄：对，《阿飞正传》这一段，最后真的就像在上海的阁楼里边一样。

陈鲁豫：走了个阿飞，又来了个阿飞的意思。

金宇澄：对，上海这种打牌的人很多，成天打牌，半夜出去打牌很多的。

陈鲁豫：所以老上海的很多东西，其实对你是有吸引力的对不对？

金宇澄：是。

明日播出

解说：鲁豫来到上海著名的爱神花园，专访沪上知名作家金宇澄，回顾他的儿时记忆。

金宇澄：很少有那种愿意听老师讲话，一听老师讲话，我就会有条件反射，就不耐烦。

解说：倾听他的写作心得。

金宇澄：我觉得最好的写作状态，你千万不要拿起笔来，就觉得我是要对广大读者写作，而是你一定要有一个目标，等于说你有一个理想的读者。

解说：回溯他的青春往事。

金宇澄：所以我一直是很自卑的感觉。

解说：见证他对上海人的个性解读。

金宇澄：上海人就是大家互相算的很清楚，我也不欠你，你也不欠我。

解说：鲁豫有约金宇澄，精彩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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