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鲁：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陈鲁豫：嗯，不管你写的内容是不是。

陈小鲁：当然你不能写反对毛主席的，你反对中央文革是不行的，那你说反对哪个部长，反对哪个副总理。

陈鲁豫：或者我反对生活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陈小鲁：那没有问题呀，你写我的父亲的大字报，都没有问题。

陈鲁豫：那我举的事例是真是假，也无从判断？

陈小鲁：那不管，没人查呀。

陈鲁豫：所以这个阶段，你们是完全不上课了已经？

陈小鲁：那从六月十几号，十一二号就，中央宣布停止高考。

陈鲁豫：人在那个时候状态包括像你们？

陈小鲁：高兴得不得了啊。

陈鲁豫：是种亢奋的状态是吗？

陈小鲁：那当然了，你想想学生就是怕考试嘛，你想高考现在多紧张啊。

陈鲁豫：但我总觉得人在一个有条条框框有规矩的地方，待时间长了突然一下子，什么条条框框都没有的话，你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你会觉得很惶恐？

陈小鲁：所以人是不一样的呀，所以我为什么我考虑，说一千多个人里头，学生里头并不是人人都造反了。那么干部子弟，大约在三分之一也就是三百到四百，不到四百人。也并不是人人都造反了，那我造反了，我带头造反了，所以我要有个反思，要有道歉。

解说：听到取消高考的消息，陈小鲁和同学们欢呼雀跃，高兴地把书扔上空中，从此把青春献给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青春叛逆的学生们，把矛头对准了校长和老师，许多老师被挂上[黑帮分子]的牌子关押起来，进行批斗和劳改。行政和党团组织完全陷入瘫痪。而在北京八中，陈小鲁很快成为学生的造反领袖，之后他被推选为校文化革委会的主任。

陈鲁豫：当时1966年，我看过一些报道几乎是全票，一千多票选您？

陈小鲁：一千差了二十票吧。

陈鲁豫：那在那之前您在学校担任，什么学生的什么干部吗？

陈小鲁：我没有，我就是班上的，我是1964年入团，当了团支部书记，就是班上团支部书记。

陈鲁豫：您应该属于从小学开始到中学，一直都是在班里面，很有学生威望的那种人？

陈小鲁：不是不是，我小的时候，一二年级还行，后来我不用功，不用功成绩就很差，好在我父母对我，这个学习成绩，要求不是太高，及格就行，就是你别，因为你不及格，老师要找的呀，老师要找家长开会的。

陈鲁豫：老师也不太清楚您家长是谁？老师在考中学，填志愿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因为我一直在填我母亲的名字，那人家填志愿书的时候，说你不行啊，你怎么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吗？我就填我父亲的名字。那个班主任一看，哎呦你是陈老总的孩子，我反而对我父亲，官到底有多大，我是搞不太清楚。

陈鲁豫：你有时候想过吗？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就把您推到那个位置？我就觉得肯定是跟性格有关？

陈小鲁：文化革命中，曾经有人就是这么讲的，说有人找我串联，说找陈小鲁他说你看，我们几个人谁穿的最破，那就是陈小鲁，他就讲这样的话。

陈鲁豫：那个年代的人，都穿的不太好？

陈小鲁：但是我穿的更破，就是有补丁的，因为我是老三呢。

陈鲁豫：就上面两个哥哥？

陈小鲁：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是老三，所以呢我在老师和同学眼里呢，人家就觉得你有个反差，说你的父亲很高，天天在电视上能够见到，报纸上有登载。但是你这个人呢，非常的低调、非常的平和，而且根本就不像一个干部子弟。

陈鲁豫：同学对你的印象是很好的？

 陈小鲁：一下子就，这个差距一下来的时候，同学对我就很好了。我的也很有思想，所以我是带头造反的，对校领导实际上我只能说是，八中的一个精神领袖。就是人家要问问你啊，你觉得怎么样啊，校领导怎么样啊对吧，没有说说大家开个会，成立一个组织，都没有。所以八中没有红卫兵，有红卫兵都是你自己，因为文化大革命当中，你自己任何人都可以说自己是红卫兵。

陈小鲁谈文革细节：曾对被抄家的人动恻隐心

解说：抄家。

陈鲁豫：被抄家的人看你们的，眼神跟表情是什么样的？

陈小鲁：当然是。

解说：批斗。

陈鲁豫：那天打的厉害吗？

陈小鲁：打的很厉害，而且是在舞台上打的，所有的学生在下面看着的。说不出来的感觉，就觉得好像天塌来一样啊。

解说：陈毅之子陈小鲁为您细述，那个难以想象的时代。

解说：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提出破除几千年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破四旧行动很快被红卫兵们付诸实践。红卫兵们最初从街道、店铺易名开始，紧接着对人们的正常生活习惯横加指责，对所谓不合[无产阶级口味]的发式、服饰、装饰等发起攻击。发展到极致是抄家狂风的刮起和肆虐。许多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遭到惨不忍睹的批斗，无数优秀的文化典籍，被付之一炬。伴随着[阶级斗争]的思想，成长起来的陈小鲁，虽然并没有正式加入红卫兵，却响应中央号召，满腔热情与资产阶级敌人做斗争。

陈小鲁：因为当时毛主席，有一个判断就是，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没有说是哪个学校，但是作为我们，就认为就是我们学校。

陈鲁豫：那您当时看八中觉得老师校长，都像是毛主席说的？

陈小鲁：没有，我们看校长像，老师没有就在我的想法里，老师同学都不是。

陈鲁豫：校长是？

陈小鲁：校长代表了，有点像，但是说句老实话，到后来不是到现在来看，到后来也觉得不大像，因为我们，当时我们造反，老想去能找出点什么东西，能不能找出反动电台，抓出一个国民党特务，抓出变天账。什么国民党的委任书，搞点出来什么枪支，就是这个都是这个心理，所以当时就感觉到，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所有的人都看着，老觉得看着别人都像个，国民党特务一样。

陈鲁豫：那您。

陈小鲁：所以抄家的时候，因为我只参加过一次抄家，而且也不是我抄的，就是在学校。

陈鲁豫：抄的谁的家？

陈小鲁：就学校附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谁。

陈鲁豫：八中附近的一个？

陈小鲁：对，然后他们告诉我说，抄出反动证据来了。

陈鲁豫：抄家是怎么抄？我到落这个屋子以后我就？

陈小鲁：我跟你讲，抄家是这样，实际上是有人提供线索，知道这个人，比如当过国民党，那个人当过国民党兵，或者这个人的，儿子在什么地方对吧，所以我们那个地方，那个人也确实我去看了，有几个就是供那个就是供祖宗牌位的香炉，也确实有一个为委任状，我记不得了。就是有国民党党徽，估计是他过去不知道当过什么，也不是什么大官，肯定不是什么大官，要大官就是，等于抱到一个大金娃娃了。就是一个什么小官，但是那个委任状，里面有国民党党徽，这就是反动罪证。但当时我看了看，也觉得好像是，当时我们也想着是不是，有枪支、有弹药、有电台，都没有。只是他过去的一个历史。

陈鲁豫：被曹家的人看你们的眼神，跟表情是什么样的呀？

陈小鲁：当然是很。

陈鲁豫：特别恐惧吧？

陈小鲁：当然他也不敢，又是恐惧，又是有点仇恨的感觉。

陈鲁豫：那您当时看他们的眼神，您又是在想什么？

陈小鲁：我有点侧隐之心，我觉得好像这个人不是那么，所以我后来我就再也不参加这个抄家了。

陈鲁豫：那个时候街上是什么样子，我在想是不是一般人，看到红卫兵，是很恐惧的感觉？

陈小鲁：有，但是到了十月份就不一样了，八月份的时候你害怕的，他动不动就打人啊，你穿了一个喇叭裤，就把你抓起来打一顿。你像你剪这种头发，肯定是重点。

陈鲁豫：我肯定被打死，我肯定被打死那时候。

解说：为了控制日益严重的混乱局面，刘少奇、邓小平等领导人，派出了工作组到大中学校进行协调，然而工作组却被造反派指责为，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反对无产阶级革命。不久中央解决，撤销工作组。工作组撤销后，各校文革筹备小组，纷纷进行选举，正是此时，陈小鲁被推选为北京八中，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然而一片混乱下，陈小鲁的内心，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八月一日至十二日，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全会通过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

视频解说：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的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

解说：这为当时迷茫中的陈小鲁指明了新的方向，他联合北京四中、六中的同学，召开了一场教育界的批斗大会。

陈小鲁：在文化革命特别是到八一八以后，我组织了一次批斗这个，北京市教育系统走资派的，实际上就是领导的活动。

陈鲁豫：在什么地方呢？

陈小鲁：在中山音乐堂，大约三千的位置，所以我们学校有一千人，我就联络了四中和六中，三个学校因为当时呢，出了个十六条，那我们当时，我们当时对毛主席是非常敬仰的，而且我们也确实像林彪讲的，学习毛主席著作，急用先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我们有学习这个十六条，十六条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我们想，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是谁呢，在教育系统来讲，那肯定就是市里的领导，区里的领导，我们学校的领导觉得有点。

陈鲁豫：不够格？

陈小鲁：有点不太够格了嘛，所以开会的时候就是，在会上的时候，就是大家准备发言，各自准备发言。突然发生了武斗，我后来看孔丹他有一个，《回忆和反思》，他有一个回忆录，他讲就恰恰是他们派，就是让他维持秩序的那个人，最先打。他突然拿起皮带，就打这个老师，本来他的任务是。

陈鲁豫：维持秩序？

陈小鲁：对，那他一打不就乱了，就冲上来了。

陈鲁豫：那天打的厉害吗？

陈小鲁：打的很厉害，那天打的，而且是在舞台上打的，所有的学生在下面能看到的。和你在一个角落里，打他两下子不一样，所以影响比较坏。

解说：一场批判会就这样，演变成了武斗的表演，这令组织者陈小鲁有些始料未及。然而面对暴力，年轻的陈小鲁选择了沉默，他无法支持更无力阻止，正如他在博文中所说，因为害怕被人说老保，说成反对文革，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年代。然而时至今日，这样的场景和画面，也许在陈小鲁心中，回放过多次，思考过多次。多年后，当再次见到那场批判会上，被殴打的老师，陈小鲁已是另一番心境，对人性的善恶也有了更多的深思。当时我们见温校长，温校长在那次被打的，非常惨。说这个衣服，打的都连到一块了，衣服和肉连到一块了。他给我们就讲到这个回忆，说你看就是那次，打的特别厉害。我立刻就跟特讲，我说校长，这活动是我发起组织的，当时好几个同学都很吃惊，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也讲，我说我，既然道歉就是，就是要真诚的讲这些东西。当然我反对打人，但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

《鲁豫有约》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节目专区】

主持人：陈鲁豫【主持人专区】

首播时间：周二至周五 10：35-11：30

重播时间：周二至周六 01：20-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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