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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那么远——“大舜号”海难祭
2006年12月04日 09:20

文/王开岭

海哭的声音
  
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深秋,共和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海难发生了。1999年11月24日,一艘号称“大舜”的客轮在从烟台到大连的途中失事。312人坠海,仅22人获救。这样短的航线,这样邻岸的海域,这样久的待援时间,这样高速发展的年代,这样渺小的生还比例……举世瞠目。寰宇愤容。
  
2000年3月18日,《南方都市报》,“决策失误害死290人”的大黑框题下,披露了一位遇难者家属的照片。沉船时,他与临危的妻子一直用手机通话,直到亲人被大海吞没……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该桩海难中的“某个”,此前,几乎与所有人一样,我的记忆中只贮存了一个笼统的数字:“290”!
  
那个阳光灿烂下午,我久久地凝视那幅画面:海滩,一群顶着雨衣神情凌乱的家属,离我最近的是一张悲痛欲绝的中年男子的脸,他怔怔地仰望前方的苍天,头发潦草,一只手紧紧捂住张开的嘴,似乎欲拼命地掩住什么,因泪水而鼓肿的眼泡,因克制而极度扭曲的颧骨……我无法得知他在喃喃自语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欲哭无泪、欲挣无力的失去知觉的呼唤,一种不敢相信、不愿承认眼前的恍惚与绝望……
  
一个被霜袭击的生命。一个血液结了冰的男人。或许他才是个青年。
  
那种虚脱,那种老人脸上才有的虚脱和枯败,是一夜之间生命被洗劫一空的结果。
  
想一想罢,11月24日,那一天我们干了些什么?早已忘了。然而他们在告别。向生命,向世间,向最舍不得撒手的人寰,向最亲密的事物告别。那是怎样残酷的仪式!怎样使尽全力的最后一次攥紧!最后一滴声音!
  
想一想罢,那对年轻的灵魂曾怎样在遥望中紧紧相拥,不愿意撒手。不愿被近在咫尺的海水撕开……那被撕成两瓣的呼唤!被生生劈作两瓣的一朵花!
  
这是一幕死亡情景,还是一道生命情景?
  
时间在那一刻,被定格了。凝固了。生活从此将永远被改变。

“二百九十”,一个多么抽象和无动于衷的数码!我不愿以这样一记笼统的没有体温的符号记住这次海难。我只是攥紧手中的照片,攥紧眼前的真实,怕它从指缝间溜走……我全身心都在牢牢地体会“这一个”,一个绝望的男子,一个妻子的丈夫……那一刻,他究竟听到了什么,她对生命的另一头说了些什么……渐渐,我感觉已和他没了距离,他的女人已成了我的女人,他的情景已是我的情景。从肉体到灵魂,我觉出了最亲密者的死。
  
我手脚冰凉,感到彻骨的冷。海风的冷,水底的冷。天国的冷。

我想起了许多事。出事的那一天,我从电视画面的人物、尤其官员的脸上(他们在岸上。在远离大海的办公室里),看到的只是书面语言和廉价的同情,只是“新闻”折射出的僵硬表情。显然,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290”这个数据上。他们严肃,他们冷峻,他们从容不迫,镇定有方……看上去连他们自己都像一堆数据。无论震惊、怜惜还是愤怒,都是文件式、公章式的(太面熟了!),都是机件对“数字信息”产生的反馈。是“290”本身而非那“一个个”在撞击他们。其态度是被量化了的,是受数盘操纵和支配的。那种深思熟虑的严谨语气和措词(太耳熟了!),完全看得出,它并非来自情感和人道理性,而是来自概念,源于对“责任”的恐惧和处理事故的习惯。
  
不幸的是,就连原始的“震惊”也很快变得难觅踪迹了。死了的人彻底地死了。活着的仍懒懒地活着。今天,是海难的周年祭,我重新翻出这张照片,打量他。想象他年轻的妻子,想象她平日在家庭里的情景,想象那一天甲板上人头攒动泣声汹涌的场面,想象那直到最后一刻还死死抱着栏杆不放、对陆地残存一丝乞求的生命们……
  
我更清楚地知道,夺走她的不仅仅是大海,还有我们人类自己,还有陆地上的一切。那些习惯了“事不关己”“等等再说”的人们。
  
我暗暗希望今天能有更多的人想起那艘船,想起那个黑色的滂沱之夜。为了生活。为了照片上的那个人。为了更多的相爱的生命。

生命的“个”
  
在悲剧的日常感受方式上,除了重视“大”而轻疏“小”的不良嗜好外,人们也不自觉地惯于以整体印象代替个体的不幸——即偏重集合的价值而忽漏“个”的真实。
  
由于缺乏对死亡情景的最起码想象(“现场感”),感受悲剧便成了感受一堆枯燥数字,一摞干尸般的概念。人们所参与其中的仅仅是一场关于死亡信息符的传播,一桩单凭整体规模即确认其价值的新闻,而非真正严峻和残酷的“死”本身。
  
这是一种物质态度上的扫描方式,而非严肃精神和情感意义上的触摸。是待“物”而非待“人”的方式。该方式距生命其实很遥远,由于数字天然的抽象性,我们往往只留意到了生命集体轮廓上的变化和损失(“死了多少”),而忽略了真正的现实个体的“痛”(“某某的死”)。数字仅仅反映了体积,它往往巨大,但却被抽空了内涵,它粗糙、笼统、简单、轻率,没有细节,缺乏细腻成分,提供不出具体的“个痛”感受,唤不起我们最深沉的人道感情和理性。过多久之地停留在打量数字(死亡的整体符号)上,往往容易使我们养成一种粗鲁的记忆方式,一种遥远的旁观者态度,对“另类”和“异己”的旁观眼光!觉得那不过是一种“旁在”而非“自在”,是“外”而非“内”,把不幸仅仅视为了他者的不幸,视为一种隔岸的“彼”。
  
如此,我们并非在关怀生命、亲近悲剧,相反地,在疏远、排斥和离弃她。说到底,这是对生命作一种粗糙化、淡漠化的打量。一下子,我们把悲剧和悲剧中的生命推得远远的,踢出了自己的生活视野和情感领地。
  
时间一长,对悲剧太多的轻描淡写的迎来送往,渐渐便会麻木了人的心灵,阻碍了其人格的发育,其情感会变得吝啬、迟钝、颓废。太多的狭私和不仁不义便繁殖起来了,生命间的良好印象与合作关系即开始恶化。

感受悲剧最人道和理性的做法:寻找“现场感”!为不幸找到真实的个体归属!找到那“一个,又一个……”的载体。世界上,没有谁和谁是可以随意叠加和整合的,任何生命都唯一,他的尊严、价值、命运的不可替代性……生生死死都只有对应到具体的每个“个人”身上才有意义。整体淹没个体、帐篷淹没羊的做法,实际上是对“人”的不尊重,是对生命、对悲剧主体的粗暴和不敬!从而也成了背叛与遗忘的开始。
  
同样,叙述灾难和悲剧,惟降落到实体和细节上,才具有丰满的血肉,才具有惊心动魄的冲击力和震撼效果。它方不失为一个真正的悲剧。悲剧内在的人性矛盾、有机性和理性价值才不致白白流失、空耗。
  
百年前的“泰坦尼克”灾难,在今天的世人眼里,只所以触目惊心,就是因为两部好莱坞电影的成功拍摄:《冰海沉船》和《泰坦尼克》。人们通过银幕,触摸到了那些长眠于深海底的“个”,从集体的沉睡中打捞起了一具具的“小”:男女主角、船长、提琴手、医生、返乡者、母亲和孩子……眼睁睁目睹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怎样含泪向陆地诀别的……人们找到情景的同时也找到了这一个个“个”……如此一来,海难就不再只是一间空洞的被时空隔断的巨大陵墓,悲剧就不再是简单的新闻形式,人们被震撼的不再是简陋的死亡结局,而是死之细节,是一幕幕感人的生离死别,情感有了归宿,有了“家”。有了这“一个个”令人欷嘘、刻骨铭心的同类的死,“泰坦尼克”巨大的悲剧价值终于实现,人们才真正记住了它。
  
美国华胜顿的“犹太人遇难者纪念馆”在设计上就注重了这“一个个”的清晰,它不是用一个巨大笼统的抽象数字来代替细节,而是搜录了大量真实的遇难者的日记、履历、照片、信件、日用品等实物、甚至还有死者生前偶尔留下的声音资料,逐一存档……当你对某一个名字感兴趣时(比如你可以找一个和自己面容相象或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或一个同姓同族同教派的人),便可启动某个按钮,进入那个不幸者的世界和生涯故事中去。和其一道体验半世纪前那些晴朗或阴霾的日子,体验那些欢笑和泪水、安乐和恐怖、幸福和屈辱……直到那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刻的降临。这样一来,你便无意中完成了一次与他人的亲密接触,一次真实严峻的时光撞击,一次珍贵的生命相拥。灵魂重叠。
  
走出纪念馆,当一度被劫走的阳光重新照在你身上,当血液中又升起了久违的暖意,你会由衷地感激命运。是啊,生活又会来了,丢失的又回来了,你活着,活在一个被粉碎的生命剩下的时间里,而你们曾多么相似啊!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才刚刚开始,一样的热爱和憧憬……却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今天!记住了恐怖、记住了邪恶,也就记住了历史、正义和真理。接下来,你会珍惜,会感喟,会隐隐动容和感激……相信这样与死者的“会晤”会对你今后的每一天、对你能否做一个正直而高尚的人发生影响……它会成为你今后生涯中一个珍贵的密码。灵魂密码。
  
它贡献了真正的悲剧。

重视“小”,重视那不幸人群中的“一个个”, 爱护生也爱护别人的死,严肃对待世上的每一份痛苦……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它教会我们一种重新认识生活、尊重人的价值、培养良心、判断事物的方法,这是我们认知生命的起点,乃一个生命对另一生命的正常态度。因为在世界眼里,我们同样也是一个“个”。 忽视了这个“个”,也就丧失了对人和生命的深沉感受。一旦悲剧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数字,离遗忘与背叛也就不远了。
  
其实,生命之间,并不那么远。

2000年11月24日“大舜”号海难周年祭日

   编辑: 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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